坐在油腻腻的桌面吃着早餐,豆浆烧饼——尽管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甚至连它的卫生都不晓得过不过关,然而这样熟悉、盼了十年的滋味却让幽芷觉得这是她十年来吃过最美味的早膳。
如果清泽能在自己身边的话,那就是世上至完美的珍馐。
“妈妈……妈妈,我真的好想吃一个烧饼……”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哭泣声,幽芷循声望去,一位穿着单薄的小女孩正抓着母亲的衣摆眼巴巴地盯着烘烤烧饼的炉子。
“囡囡,妈妈现在没有这么多钱,下次好不好?”母亲蹲下身来擦拭女儿的眼泪,歉疚地摸摸女儿的头。
“不好不好!囡囡现在就想吃烧饼!妈妈,我饿……”女儿不依,“哇”地一声刹那就大声哭了起来。
如此熟悉的场景,曾经,也有位小女童因为母亲买不起烧饼给她吃而哭泣。
幽芷微笑着走到她们跟前,递出五块钱给那位正在安抚女儿的母亲,关切地说道:“给女儿买些吃的和穿的吧,天渐渐冷了,小孩子冻不得的。”
那位母亲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看着幽芷,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住地作揖道谢:“谢谢太太,谢谢太太!”又对女儿说道:“清芷,还不快谢谢这位好心的太太!”
“清芷?”乍听到这个名字,幽芷愣住了。
那位母亲却很是高兴,以为幽芷在赞美自己女儿的名字,解释道:“孩子他爸原来是个私塾先生,这名字是他给取的,不错吧?这可惜,一场战火让我们从此阴阳两隔……”
清芷?
时光流转,仿佛听见清泽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亲昵地对她说,如果是将来生的是女儿就给她取名叫“清芷”,取他和她两人的名字之和,代表这是他们爱的结晶。
清芷、烧饼铺子……
仿佛模模糊糊抓住了些什么头绪,然而又不曾能够在脑海中拼成一个完整的答案,幽芷再用力地回想——
那个周边小镇!那次她因为招弟的事而跑出家门去的周边小镇!她曾经说过,她很喜欢那个小镇给她的感觉。
“我晓得了!”幽芷霍得站直身子,欢欣鼓舞的笑意挂上眼角眉梢,手舞足蹈道:“我终于晓得清泽在哪里了!瑞池,我要去瑞池!”
二
十年之后故地重游,瑞池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镇,依旧以它初始的姿态安安静静地坐落在上海的周边。
仍然是十年前的石板街、青砖黛瓦,封火墙、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木质门面,有如一幅幅轮廓清晰的剪影,流淌在时间的长河里,盛开朵朵玫瑰,香气扑鼻。似乎这些年的战火并不曾侵扰到这里,那些有一个人怀抱那么粗的树木依旧葱葱郁郁枝繁叶茂。
幽芷在路口下了黄包车,打量着瑞池的一切,忽然有种极其强烈的感觉攫住她的心,仿佛冥冥之中在告诉她:就是这里了!
镇上的人都极为朴素,在幽芷打量这里的同时,瑞池来往的居民也正注视着她,这个穿着不凡如同误闯进来的女子。
一位梳着一条水亮的粗麻花辫的年轻小姑娘从幽芷跟前经过,幽芷连忙喊住她,礼帽地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有一户沈姓人家吗?”又紧接着补充道:“他们应该是这些年刚刚搬来的,不是原住村民。”
小姑娘上下打量了幽芷好几眼,然后开口问道:“你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从小姑娘略微有些戒备的话语中听出来,清泽他真的在这里!
刹那间前所未有的舒心与欢愉一下子全都充满周身,幽芷情不自禁地握住那位小姑娘的手,激动道:“他真的住在这里对不对?那他住在哪一栋房子里,还有什么人陪同他一起么?”见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愈来愈奇怪,幽芷这才顿觉自己的失礼,然而对于自己的身份……想了想,幽芷敛敛面容道:“我是他们的亲戚,刚刚从国外回来,想去拜访他们。”
小姑娘将信将疑,“哦”了一声后终于还是点头道:“好吧,我带你过去。”
一路攀谈才晓得,原来瑞池的人们都把沈家当做小镇的恩人。当年打仗时困苦的穷人许多都饿的饿死、冻的冻死,却是沈清泽他们的到来让小镇的村民得以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得以在战火中避免流离失所。
原来如此,难怪之前小姑娘对自己的态度那样戒备。
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一幢灰色小洋房的门前,门前偏右方向的大片空地圈成了一块菜畦,里头种了一些青菜、葱之类的。小姑娘转身对幽芷摆摆手道:“这里就是了,我先走了,再见!”
同小姑娘道别,幽芷徘徊在小洋房的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却就是不敢敲门——
终于体会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的情感了。
正在踟蹰间,洋房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幽芷一惊,下意识地想躲起来却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慌乱之中竟直直地面向了大门的方向!
出来的是个女子,并非很熟悉却又不陌生的脸——是她,史苡惠!
乍见史苡惠的脸,幽芷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惊又是愣又是凉,而站在门口的史苡惠也同样愣住了,顿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欣喜若狂地朝着里头轻声喊道:“云山!云山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何云山应声而出,右手搭在史苡惠的肩头很是亲昵的样子,抬头见到幽芷同样也怔住了,片刻后亦是异常高兴,连话都说不连牵了:“三……三少奶奶,您竟回来了!真没想到您竟能找到这里来……”又赶忙侧身:“少奶奶快进来吧,三少正在楼上呢!您要自己去找他还是让我传报一声?”
已经看出何云山和史苡惠之间亲密的幽芷“扑哧”笑了,同样压低声音道:“还‘传报’呢,我自己上去找他就可以了!”
何云山不住地点头,激动之余忽然又想到什么,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对了,少奶奶,三少他……他现在……”
仿佛猜到何云山想说什么,幽芷微微笑:“云山,你永远当自己是他的侍从,就如同我会永永远远做他的妻子。”
楼上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甚至连钟摆摇晃的声音都听不见。所有的墙壁都带着浅浅的灰色,幽芷边走边想,这些年,他过得该有多不快乐。
想起他的习惯,她慢慢地一间一间寻找书房。终于,走到离楼梯最远的那间房间,透过房门上半部分的玻璃她终于看到了那张自己日思夜寐了太久太久的脸庞!
仿佛整整十年的颠沛流离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她贪婪地注视着清泽的面容,仿佛想把他的五官深深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一般。这么多年只有梦里才能见到的那张脸、那熟悉的气息现在终于不再只是梦幻,她怎能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