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听得马一声长嘶,幽芷只觉得脚下一滑,已失去平衡直倾跌下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双臂膀勾住她的腰。天旋地转般,她被人抱着滚到了栅栏边。她软缎似的长发在风中纷扬,划成乌亮的弧扇。恍惚似隔世,幽芷只看到一双眼,湖水般幽深凝邃,似有铄金;却又似猎狩的鹰般明亮光泽,直直望进她。

天地万物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这样近,她从未与男子如此贴近过,近得已似乎毫无屏障。他暖暖的呼吸拂动她耳边的碎发,淡淡的烟草味和薄荷水味突地蹿进鼻中,天与地都缩小到惟留有他。虽隔着衣料,幽芷仍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他的双手还紧紧箍在她的肩臂和腰际。

幽芷挣扎着要站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胸腔紧缩得似要窒息,从未如此清晰而慌乱地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声。她认得这双眼,湖水般深邃,猎鹰般敏锐,宝石般明亮光泽。幽芷挣扎着倚靠到栅栏上,却似虚脱般怎的都站不稳。他的手依旧没有移开,掌心的温度沁入她体中。幽芷听得那男子问:“你是谁?”他的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似乎有与生俱来的霸气。这个语气,幽芷亦认得。

沈清泽直直望住她,手箍紧她的臂膀。他隐约觉得她惊慌失措的眸子与尖尖的下巴似曾见过,却怎的都记不起来。他紧紧地追问:“你是谁?”然而她却挣扎着要逃开,根本无从回答他。幽芷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想躲到任何一个没有他的安全地方。她咬住下唇,却依旧无法无法掩饰失措,只好垂首,任黑缎瀑布似的长发垂过脸颊,隐去她的眉目,兴许这样就会安全些。

然而他不放过她,到底不放过。

沈清泽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于是她的惊慌在阳光下全然曝露,以及她的容貌——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楚楚可人的女子。她幸许算不上惊艳漂亮,然而她清秀得似同溪涧出水芙蓉,只在一瞬间,忽地拨动了他的心弦。柳眉下是一双大眼,若是没有盛满惊怕,定是水波荡漾。那样白皙的肤色,凝脂香腮雪,颊边是几抹红,更衬得清秀可人。

沈清泽再次追问道:“你究竟是谁?”他的声音很低醇,然而这次已不再是疑问,而似陈述命令。幽芷被迫抬着下巴,望见他眼中的光泽警锐,晓得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她微微启唇,声音低得近乎游气,道:“楚……楚幽芷。”

但他听得清楚,清清晰晰的三个字。

他松开她的下巴,却依旧箍住臂膀。眼前一瞬间跳回那个夜晚,那个夜行的女子,身后飞溅起的水花。

她依旧在挣扎:“你……放开我。”

正当儿,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急驰来。两个年轻男子跳下马,也穿著一身黑色骑装,神色慌张,冲着他和她的方向赶来。似乎还有一位女子,技术却不大纯熟,拽着缰绳,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有陌生男子担心的声音响起:“三少,发生了什么事?”幽芷原本就有些怕生此时忽地出现这好几个生人,再加上方才受那匹棕色健壮马的惊吓,更是不由往后一缩。沈清泽觉察到她突地瑟瑟,俯在她耳边低语道:“莫怕。”

适才问话的正是何云山,沈清泽的贴身侍从。但到底是打小一同长大的,也算是半友。沈清泽淡淡道:“没什么,马儿性子烈。”何云山突然惊呼道:“三少,你的手正在流血!我去找大夫!”说罢便要迈开步子。

沈清泽摆手道:“不必了!”欲拦住何云山。何云山顿了顿,仍有些犹豫:“可是,这……”

“不打紧,不过是些擦伤。”沈清泽抬起右手腕左右瞧了瞧,便又放下,“倒是方才让这位小姐受了些惊。”

何云山这才注意到沈清泽身旁的女子,当真是惊慌得紧,但无论如何,天生的清秀可人是掩不住的。见三少的手仍揽在女子的臂膀,何云山是明白人,登时有几分明了。但又有些许不悦,道:“三少,只这么站这儿怕是不大好。”沈清泽也不看他,淡淡应了句:“我自己晓得。”何云山欲言又止,神色变了几变,却不便再说些什么。

三少。

她方才听得清楚后来那男子对他的称呼。

她是知道三少的,那日三姨太与李家太太的话她都听见了。她起先只隐约猜到他定不是个寻常的角儿,却未料到竟是那沈家三少爷,如此玉堂金马的人物。尽管惊恐慌乱,她还是瞅着了他的模样。星目剑眉,挺鼻,英气俊朗,当真是风流倜傥,年轻才俊。而他的右手腕还在流血,一直淌到指尖,两三条血痕。这必定是刚刚为了救她而擦伤的,她暗忖,轻轻咬咬唇,胸口有些酸胀,却又说不上来。

沈清泽再次问她:“你和谁一道进来的?”幽芷抬眼,正好对上他在阳光下铄金的眸子,慌忙闪躲开。她刚欲回答,便见幽兰和沈清瑜匆匆赶来,不禁欣喜唤道:“姊姊!”

沈清泽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望去,见是清瑜,这才松开了她的臂膀,大声道:“二哥,你也不好好招待人家楚小姐,若是出了事,看你怎么收场。”沈清瑜笑言:“竟怪到我头上来了。若不是有人骑马,本来倒是挺安全的。”沈清泽也笑起来:“这么说来,横竖还都是我的错。”

幽兰忙上前拉住幽芷,左右察看,关切道:“芷儿,你没事吧?”幽芷努力挤出几丝笑容,摇了摇头,惊恐早已好了许多。幽兰有些迟疑,低声道:“你……芷儿,你怎么会……”但看这情形,多少有几分明了,便轻轻拥住幽芷,拍拍后背道:“没事了没事了。何况,还有三少呢。”

但不知为何,一听得“三少”,幽芷的心又隐隐突地一慌。

却说后头那女子随着马儿一颠一颠地到了跟前,也不顾周围的一圈人,娇声道:“呀,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聚在这儿?”

幽芷抬眼往声源处望去,正是刚才一瞥时看到的慢慢吞吞拽着缰绳的女子,一身女式裤装,仍坐在马背上。如此美丽,当真是不可方物:瓜子脸,柳叶黛眉,眼儿媚,一张娇艳红唇正笑得上扬。她双手微张,冲沈清泽亲热唤道:“清泽,快抱我下来。”沈清泽一听登时烦闷:“你自己下来。”那女子娇嗔道:“人家不敢么。”沈清泽皱眉,也不看她,道:“常德,你助她下来罢。”

待那女子款步走到前头,忽慌地大呼道:“呀,你手怎么了?”说着便欲拉住他的手,却被他轻巧地躲避开。她倒也不曾觉得什么,仍是抬起头,冲何云山横目大声叫唤:“还站这儿做什么,快去叫医生呀!”何云山不买她的帐,冷眼望着她。沈清泽不耐烦了:“大呼小叫做什么?”她愣了一愣,转瞬笑得柳眉俏:“人家这是担心你么。”说罢便欲倚靠过来。

沈清泽并没有避开,只是冷冷说了句:“陆曼,你下午不是还要赶新戏么?左右也该回去了。”那女子闻声一僵,陡地抬首,似乎原本想辩些什么,见周围一行人都正看着她,只好嘟嘟嘴,口气悻然道:“那明儿你可得来看我呀!”沈清泽的目光早已游移到了别处,也没有接话。

幽兰早就认出了陆曼。而幽芷开始只觉得面善,这才知道,原是新近红起来的那个电影明星。

最终,沈清泽还是把手包扎了一下。幽芷低眉垂首,瞥着那醒目的白纱布,轻轻咬唇。

一行人最后一同去外头吃饭。幽芷原是不肯,但经不住姊姊的一番软语央求,左右还是被半推半央着去了。顾常德说要去吃西餐,沈清泽起先不语,默默凝视着楚幽芷娉婷的身影。一会儿忽然道,还是去吃中餐吧。

车子便驶到了聚香苑。

一进门,老板娘便眼尖地发现了他们,忙堆着笑迎上去,嘴皮儿一张一合:“呦,我说今儿怎么总觉得喜气呢,原来是二少和三少来了!”那女人脸搓得似抹了道白粉墙,一道胭脂条子从眼角一直横到耳鬓,嘴巴涂得红艳艳,一说话便折出道道粉褶子。

幽芷哪里见过这般不合宜的浓妆艳抹,不禁目瞪口呆。何云山注意到,笑笑说:“楚小姐,让你见笑了。聚香苑里菜色什么的都好,就这么点煞风景。”幽芷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来,连颈子都慢慢转红。沈清瑜挽着幽兰的手,也揶揄道:“这老板娘倒自以为越发年轻了。”幽兰一心都系在沈清瑜身上,听着他的话莞尔一笑,哪里还顾得着旁的事。

幽芷极少外出聚餐,这次周围又多是生人,不免有些拘谨。沈清泽一路上都出乎意料的沉默,然而视线却甚少从幽芷身上移开。幽芷原本想坐姊姊旁边,未料,沈清泽忽然开口让她挨着他坐。他的语气总那样透着一股不容置喙,让她无法抗拒,微微犹豫后还是坐了过去,心中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不禁有些慌,有些怕。这样明显,旁的人倒是多少明了。

幽兰悄然俯在沈清瑜耳边低语:“三少……莫不是看上芷儿了?”清瑜望望那两人,没说什么,神情却是一目了然。

沈清泽端详着酒杯,举起问:“今天喝的是什么酒?”何云山回道:“这是米酒。”沈清泽一愣,蹙眉道:“米酒?怎么竟喝这个酒?”何云山笑言:“三少,这可是聚香苑独制不传的特色,入口香醇,也不易醉。”沈清泽闻罢,尝了一口,咂咂赞叹:“果真如此。”